可他最终还是醉了。就像温热的绍兴黄酒流入父亲的肚子中一样,一个个可笑的、幸福的、辛酸的故事随着酒嗝从父亲的肚子里泛上来,汩汩地流入我的耳朵中。
一
昏黄的灯光下,一大碗漂着油星的黄酒埋在一大堆嫩花生壳中。碗中的酒似乎从没浅过,因为父亲几乎是喝一口添一口的“亚囡,过来。”看着父亲赤红的颧骨,我知道父亲又醉了。他拿着一支筷子,敲了敲桌沿,说:“你听好啊,今天我看见一只狗,啊不,一家子狗,躺在定欢小店的棚下。那天冷呀,天冷……那母狗一个劲地用爪子就那么一下一下把狗仔拨到自己的肚子下。这就叫作······嘿,听好……”他呷了口酒,又神气地说:“叫作‘狗生狗极待(疼爱),猫生猫极待。’”他拍了拍我,低头看着那碗酒,口中喃喃:“记住,记住……”想起一件件往事,我知道父亲对我怎样,以至口中总挂着:找爸爸。害得邻人总说:“怎么老听到你自己叫自己爸爸呢?”我的思绪就像酒上的油光随着酒波一上一下地飘扬。
二
清明,父亲又醉了。
刚祭过爷爷奶奶,桌上的酒被一盏盏地收拢,集在老式的锡壶里。母亲默默地收着多余的碗筷。暗红的蜡烛油滴在红黑色的大方桌上,慵懒地摊在那儿。父亲红着脸,一手撑着身体,一手搭着膝盖,眼睛直直地盯着已冷却的酒,那酒也是暗红色的。父亲已讲了很多爷爷奶奶生前的事情,还讲了他头顶那个大痕的由来。这些在平时他是未曾提起的。我想起了刚才父亲的小外甥的一句孩子气的话:“老师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是孤儿。舅舅,你是孤儿吗?”原以为,父亲是怎么也不会在意这句话的,可当父亲愣愣地看着红焰的烛光,满脸通红地讲这些事的时候,我什么都懂了。
三
那一阵子,父亲和母亲闹矛盾。母亲一气之下去了外婆家,好几天都没回来。这几天,父亲没沾一滴酒。在我面前,他尽量做着平时母亲做的活。香暖的饭菜,适时的衣服,甚至帮我系鞋带,让我感觉不到母亲的不在。可是我看到的是他紧锁的眉头。
终于一天,我被抱上了父亲坚固的“永久”自行车,去了外婆家。可看到的是母亲躺在床上的背影。外公自酿的白米酒似乎失去了它往日的甜美,像水一样灌进了父亲的肚里。没有任何话语。
我又一次被抱上了车,昏沉的夜幕包住了父亲、我和车,迎面的风把浓重的酒气盖在我的脸上,昏昏沉沉的我只听见父亲粗粗的和着扑鼻酒气的喘气声。猛然一个急转弯,我被重重抛在了路边的菜籽田里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。
迷迷糊糊的我被父亲的呼喊声惊起:“亚囡——在哪里?——亚囡……”呼喊声回荡在空旷的野地里,沙哑的声音似被酒沤过了头,近乎硬咽。田野里的暮风像漾起的酒波扑面而来,给你初沾的苦涩“亚囡——”我出神地听着,这是醉酒的父亲,这是焦急的父亲,这是真切的父亲!
当我从泥田埂爬上父亲宽厚的背脊时,我明显地感到父亲全身在抖着,我分明听到父亲在哭,“亚囡,爸爸不该再喝了。”我听过多遍的一句话,但我爱听。醉态的父亲可爱,清醒的父亲可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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